她家的小女儿正在跟她比赛,两人看谁走得快。
两个大点的姑娘已经出去干活了。现在天还没黑,不到逮知了猴的时候,她们就跟着杨树湾的小孩一块儿去追田鼠,每天忙得很。
见到了余秋,兰花就是笑“小邱大夫,你回来啦?我今天感觉好多了。”
余秋看她的脸色,点点头“那里要注意营养跟活动,我看了你返回的化验报告,差不多可以上化疗了。”
兰花的丈夫脸上浮现出狂喜的表情,立刻高兴地点头“好,大夫,我们上化疗,就用你说的那个药。”
余秋苦笑“要不你们再想想。这件事情不急着现在做决定,这两天都可以。”
兰花跟丈夫对视一眼,语气十分坚定“不了,大夫,我们已经想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决定就用这个药。”
余秋叹了口气,开始翻手上的病历“那好吧,我在跟你们详细说说,这个化疗要怎么进行,过程当中可能有哪些副作用,出现问题以后,我们又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夫妻俩没有耽误,直接跟着她来到了简陋的小办公室。这里的条件还比不上病房,墙壁光秃秃的,里头就放了一张桌子跟两条板凳。
“顺铂这个药物呢,国内应用很少,我找到的相关资料也有限。目前知道的是这个药的胃肠道反应很重,重到什么程度?重到你吐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办法再继续化疗下去。”
余秋没有找到合适的现成药物来处理这个问题,她能够进入药品结构与成分毕竟有限,没办法做出更多的药来。
“不过我联系了中医老师,名老中医闵大夫同意到时候过来给你开药,通过中草药调理的方式看能不能缓解你的呕吐症状。如果到时候实在太严重的话,化疗方案可能会暂停。”
兰花的脑袋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鼓励余秋“没事的大夫我能忍,我养三个姑娘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不也把她们生下来了吗?”
余秋叹了口气“除了吐得厉害问题,还有个就是顺铂具有比较严重的肾毒性。这个我们会采取使用利尿剂的方法来缓解毒性,但是没办法消除这个肾毒性,到时候同样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
兰花夫妻俩连对视都没对视一眼,就直接表示他们愿意接受。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得了这个坏病,能治下去就是福气。
余秋又说了顺铂的血液毒性、神经毒性,兰花跟他丈夫都表示没问题。
余秋十分怀疑,其实他们并没有听懂自己说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他们的期望值实在太高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增加潜在医患纠纷的风险。
可是她又如何忍心打击这位可怜的母亲呢?假如不是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可以起码多陪伴孩子几年,这位从来没有进过医院的年轻母亲,为什么要开这么大的刀呢?
开刀这件事,余秋本人就是累了大半天。
可是光术后恢复这件事,兰花本人从床上站起来自己完成走路就要花费起码半个月的时间。
其实病人遭受的痛苦更大,他们的渴望也更强烈。
余秋点了点头,收回签好字的病历“那就这样吧,我们暂定的化疗方案就是顺铂加双氢青蒿素。除了我说的这些风险以外,可能还有其他的潜在未知风险,甚至很可能危险发生的时候,因为我们没有经验,所以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兰花跟她丈夫起身告辞回病房,闻声就是笑“没事的,大夫,我也是第一次上化疗。”
她的小女儿在旁边老气横秋“没事的,大家都有第一次。”
余秋被这小姑娘逗笑了,伸手揉小家伙的脑袋“嗯,那我们都加油。”
她转过身下楼去,还没有到楼梯口,就碰上陆师傅匆匆忙忙地上楼来。
年过半百的老人明显瘦消了,脸上的皱纹跟斧子凿出来的一样,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他张口同余秋说话的时候,余秋才发现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起口子了。
然而陆师傅却根本无心在意这些,他瞧见余秋就喊了两个字“小秋。”
然后像说不下去一样,脸上全是颓唐灰败的神色。
完蛋了,他知道一切彻底完蛋了。大学是不会按照成绩来招收学生了,现在高分考生根本就没人考虑,都在一群低分里头挑人呢。
真是可笑啊,好像这样选□□的才是人才。
这是个怎么样的荒谬世界?简直就是在愚弄百姓!天啊,你错勘愚贤枉做天!
老人满脸悲愤,头发里头夹杂的银丝愈发多了,也就是这短短的半个月功夫,他像是苍老了好几岁。
“陆叔叔,我保证,不会久的。”余秋赶紧招呼老人进办公室坐下,“我向你保证,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陆师傅苦笑“当初他们让我下干校的时候,我也这么想。可是这个很快究竟要多久?林飚都已经被打倒了,我们却还是在地上爬不起来。”
余秋没有办法说自己是穿越的,清楚事情究竟什么时候结束。
她只能含糊其辞“这是个错误,他不应该同意高考又废除高考的。”
如果始终饿着,也许饿到后面人就麻木了。但是你给了饥饿的人一颗糖,允诺他马上就有大餐吃,然后却将大餐直接拖走,那么激发的只能是愤怒。
这其实真的很不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失策。
百姓会感觉自己受到了戏弄,这种戏弄激发他们人生际遇不如意造成的愤慨。
“而且这种朝令夕改会大大破坏政府在民众心中的公信力。”余秋苦笑,“再这样下去的话,民众会对政府所说的所有话都抱有怀疑态度。”
前面信誓旦旦的是你们,后面翻脸不认人的也还是你们。不管在怎样的思想政治高压面前,人都有自己的情感体验,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容易被彻头彻尾洗脑的。
要真的相信宣传的那一套,那为什么大家还挤破脑袋,想要通过招工招学招兵,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这么说的人其实自己也不相信吧,否则为什么他们也默认招工招学招兵是一项有利资源,可以被贪污利用的资源。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人往高处走。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个聪明的政权其实是顺应民意的,当他们发现一切都压制不住的时候,他们会顺势而生,相应的调整政策。
否则就是改朝换代了,泱泱中华上下几千年的历史,每一次朝代的更迭都是在矛盾急剧激化的基础上爆发的。
陆师傅满怀期待地看着余秋“真的吗?小秋,真的是这样吗?”
余秋轻轻叹了口气,开始背诵一首在知青群体里头十分流行的诗“……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这是食指的《相信未来》。后来诗人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直接受治疗。
好像就是这一年的事情。
陆师傅还想再说什么,楼下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有人在怒吼“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去见主席,他们一定要给老子个说法。”
旁边跟着响起嘈杂的声音,伴随着人们的附和“对,我们一定要有个说法!”
余秋跟陆师傅对视一眼,赶紧跑到楼下去看动静。
她瞧见涌动的人头时,吓了一跳,她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楼下车间里头已经挤进了这么多人。
几乎全县参加高考的考生们全都聚集到了一起,有下放回乡知青,也有各个厂里头的青年工人。
他们是坐最近的一班船过来的,来的目的是要同杨树湾集聚的伙伴们一块儿商讨应该怎么办。
已经有高校开始招生了,招的全是成绩差的考生,成绩好的学生根本就没有任何一所大学考虑。
那些先前说好了的,现在根本就没了下文。
“我们不能逆来顺受,我们一定要有个说法。”
领头的知青伸手振臂一挥,大声喊着,“走,大家伙儿跟我走。先前是我们的父母为我们争取到了高考的机会。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要誓死捍卫我们上大学的权利。”
去革委会,一定要去革委会要个说法。
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努力,他们的汗水,不能毫无意义。
大队书记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阻拦这帮孩子。
他吃过的盐真是比这些娃娃吃过的饭还多,他太知道如何听话听音了。现在已经是这样的局势,要是考生们敢闹腾,那真是往枪口上撞,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什么时候运动都要抓典型,他们这就是送上去的典型。
然而大队书记根本没办法劝住这些孩子,情绪激动的考生们直接抱住了老人,然后招呼同伴们赶紧走。
整个车间乱哄哄的,就连山上归零的倦鸟都被声响吓到了,迟迟不敢回巢。
“走哪儿去啊?”
门口响起不满的声音,廖主任鼻孔里头喷气,“,老子就是太惯着你们了。你们又想逼老子在办公室里头撒尿?”
夕阳下,挺着肚子的革委会主任身体影子被拉得老长,简直巍峨成一座山了。
“王八犊子,你们闹什么闹啊,老子说不认你们的成绩了吗?”廖主任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考都考了,那还能怎么的?除非上头发文,明令禁止,不许成绩好的人上大学,否则还是按照成绩搞。”
说着,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旁的地方我不清楚,反正我们江县谁要是没复习上,那都是自己的责任,跟其他人都没关系。都是要上大学的人了,自己不对自己负责,还指望谁对你负责。”
考生们面面相觑,齐齐将目光盯在革委会主任身上。
先前领头的那知青大着胆子问“廖主任,您是说我们还是按成绩上大学?”
“我就是按成绩推荐的。”廖主任嫌弃地看了这人一眼,“你吼什么吼?你是考了第一还是考了第二?”
众人全都哄笑起来,然后团团围住了廖主任,七八个小伙子一块儿上手,直接将人抬了起来,开始一路狂奔。
可怜格委会干部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把年纪居然还要受如此磋磨,吓得他顾不上风度,一个劲儿地喊“放我下来,赶紧放老子下来,你们这帮崽子,无法无天了。”
余秋默默地收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行啦,领导,大家伙儿表示激动的方式还不是一人亲你一口呢,你就先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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