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的支架在爆破之中拆除,焕然新生的鹦鹉螺再度浮现在众人眼前时,已经和往日截然不同。
不复往日流线型的完美轮廓,反而变得棱角狰狞,在厚重的装甲覆盖之下,就像是刺向天空的巨柱。
在它的身上,凝固的力量不断的歪曲着周围的环境,令深度稳定仪的数值疯狂的暴涨。
和原本理想国所打造的地狱救赎者不同,它已经快要变成地狱本身
伴随着尼莫引擎的启动,隐隐的光芒便从黑暗里浮现,来自现境的潮声泛起。
只可惜,天穹之上已经再没有来自故乡的微光,一切都已经被数之不尽的黑影所遮蔽。他们的世界已经被地狱的云所覆盖。
战争已经到来。
“看起来,我们已经晚了。”槐诗轻叹。
“不论早晚,但凡只要去做,便总来得及。”安东凝视着眼前的鹦鹉螺,许久,伸手,拍了拍它的外层装甲。
“让我们再次出发吧,朋友们。”老人轻声呢喃着,令鹦鹉螺发出了回应一般的低沉鸣叫。
早已经,迫不及待
在他们的身后,原本渐渐消散的白雾之中,庄严的墓地已经消失不见,所有的坟茔都在乌鸦们的仔细操作之下,迁入了底仓之中。
埋骨圣所的秘仪架设其上,赋予凝固的魂灵以安宁的沉眠。
现在,太阳船的框体结构已经收缩完毕。当完成最后的运行检验之后,便抛弃了绝大多数的载荷和重量,通过预设的轨道,将核心的龙骨和引擎接入了鹦鹉螺之中,代替巨人再度搏动心脏。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最后的收尾业已完成。
现在,经历了漫长又漫长的旅程之后,真正的万事俱备。
他们要回家了。
在登船之前,槐诗回头,看向身后送别的向导,最后致以谢意。
“感谢你一路以来的指引和帮助,欧德姆先生,虽然你钟爱热闹多过钟爱自己的职责,但你依旧完成了曾经的许诺。”
槐诗说“对此,我深表感激。”
“好说好说,何必这么严肃呢以后来地狱里还可以找我啊。”
欧德姆挥舞着触须,欢快的吹着口哨“嗯,倘若各位能够圆满回归故乡的话总之,以后还有这种好事的话,可千万别忘记我”
“这么跌宕起伏的旅程,说实话,我实在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槐诗忍不住一声长叹,沉默片刻,最后终究还是疑惑的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欧德姆先生,你是为何选择成为理想国成员的呢
毕竟,理想国在地狱中的名声可并不算好吧”
“为了看热闹啊。”
欧德姆理所当然的回答“这个理由不足够么”
“倘若只是热闹的话,到处都有热闹可以看吧”
槐诗反问道“就算是没有理想国的存在,这个世界对你这样的生物来说,也有足够的精彩令人羡慕的漫长寿命,不死的生命力,还有这一份几乎无处不在观测,具备着这样的力量,不论去向何方,都一定会有人满足你提出的任何条件吧
为何要选择我们呢为何选择理想国”
“啊这”
欧德姆的触须挠了挠左边的大眼睛,有些尴尬“我不太习惯这么严肃的话题啊。不过,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也不好藏着掖着不说。”
它想了一下,认真的回答“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么大概是我们站在相同的利益之上吧。”
一个地狱生物,对誓愿灭绝地狱建立永恒天国的人说,他们站在同样的利益之上如此的场景,令人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荒谬。
可欧德姆的语气却那么认真,那么郑重,告诉眼前的男人“我由衷的希望天国能够完成,槐诗阁下。
真正的天国,真正的第四工程我当年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向你们倒戈,加入你们的阵营。”
“为什么”槐诗不解“难道你就这么痛恨地狱么”
“并没有,就像是现境造就了你们一样,地狱同样也造就了我,就算偶尔会感觉厌烦,可又有谁会发自内心的厌恶自己的故乡呢”
欧德姆好像在笑一样,愉快的回答“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们所设想的天国那个不存在地狱和灾厄的可怕世界,究竟是如何的姿态,怎样的面貌,又要怎样才能维持下去而已
”
槐诗愕然。
“槐诗先生,对我而言,理想国的人,是为数不多的有趣存在,他们总是如此的矛盾。”
欧德姆缅怀的感叹“他们比任何现境的人都要高尚,同时,比地狱里的统治者们更加疯狂。
他们是如此的渴望着地狱的秘密,可又更加的抗拒地狱本身。哪怕无数地狱都曾经是现境,哪怕现境同样都是从地狱上诞生,被深渊所造就
而他们,却对此深恶痛绝。”
“这就是我加入理想国的理由。”
水锈蜗牛坦荡的回答道“我想要看到他们,不,你们所造就的世界将会是什么模样,又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
哪怕代价是献上我的生命也没有关系。”
“现在,分别的时候到了。在您的故事中,属于我的那一段即将结束,可我会在这里眺望着您所创造的未来。”
最后的最后,曾经的统治者仿佛微微欠身一般,饱含着祝福的道别“祝您一路顺风,也希望您能够得偿所愿。”
“那么,再见。”
槐诗郑重颔首。
“再见。”
水锈蜗牛的缓慢的蠕动着自己的身体,回归地上的水泊里,汲取最后的水分之后,钻进湿润的泥土之下,再度陷入沉眠。
可入住其中的那个意志,已经无声的远去。
不,或许,此刻它正在某处,正在无数地方,观测着这一切吧
如此,耐心的等待着,理想国的未来,踏上属于自己的舞台。
“走吧。”
槐诗推着轮椅,关上了身后的闸门,向着舰桥上的同伴们微笑“我们回家。”
回家。
雷蒙德敲下了最后的按钮。
那一瞬间,低沉的震荡从鹦鹉螺的船身中扩散开来。
宛如鲸鱼的长歌一样,久远的回音在时隔七十年之后,再度升上了这一片地狱的天穹。那时逝去的魂灵们轻唱,过去的荣耀在低鸣。
如此,缓慢的,坚定的,背负着过去的根基。
庞大的战舰喷薄出耀眼的光焰。
焚烧大地,驱逐黑暗。
将眼前的一切撞破。
闯入深渊之间。
向着被无数阴云所覆盖的光芒来处,笨拙的飞去。
漫漫归途,自此而始
回家,回家,回家
“看啊,他们走了。”
凋零区,最深处,燃烧殆尽的火堆旁边,双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眺望着那远去的星辰,微笑着。
一只咕咕叫着的白鸽从空中落下,落在少女的肩膀。
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点那升起的星光,缓缓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嗯,我们也走吧。”
“要跟紧我,不要再迷路了。”
“都说了这一次绝对不会乱走了,符叔你能不能不要再笑”
“噗,不好意思,玄鸟叮嘱了嘛,一定要把你看好,嗯,绳子拿好。”符残光将牵引绳牢牢的系在女孩儿的腰上,最后严肃提醒“千万别乱跑,说好咯”
“嗯嗯,一定一定。”女孩儿用力的点头,无比诚挚的保证,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继续前行。
只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消失在深渊中的浪漫星辰。
不小心,脚下一滑。
啪
符残光困惑回头,可牵引绳的另一头,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只可怜无辜的鸽子落在地上,委屈的咕咕了两声。
突如其来的死寂里,东夏最强呆滞的张口,忍不住抬起手,拍在自己的脸上。
感受到了绝望。
不是说好了不乱跑的吗
山脊坍塌,海洋沸腾,燃烧的天穹之中,血色的雨水如泪降下。
无尽之海上,狂澜密布,汹涌的潮水不断的升起,又在漆黑舰队的冲撞之下碎裂,坍塌,冻结的冰山沐浴着猩红的雨,数之不尽的尸骸和船身的碎片在波涛之间飘荡。
纳吉尔法舰队轰然向前。
突破层层障碍。
在它们的身后,亡国的大军嘶吼着,纵声咆哮,紧追在后面,就仿佛蔓延的潮水那样,随着血和扩散开来,看不见尽头。
穹空之上,熔火不断的坠落,毁灭蔓延的波澜,却赶不上血河扩张的速度。
仿佛无穷那样。
来自地狱最深处的恶意源源不断的涌现。
漆黑的色彩在所有观测者的探镜成像之中扩散开来,数之不尽的大群组成了那一片无穷尽的黑暗,如海潮一样的涌动,将沿途所经过的一切蚕食殆尽。
而就在亡国的黑潮正前方,纳吉尔法舰队不断的震颤着,无数骨殖从船身上增长,迸发出癫狂的咆哮。
明明伤亡如此惨重,舰队已经减员三分之二,只剩下了寥寥十几艘先锋舰,可是那凶戾的气息却越发的凝实,不断的膨胀,沐浴在诡异的火光中。
如同活物一样。
它在成长,吞吃死亡
毁灭、鲜血和斗争,一切都是它生存和成长所需的资粮,这宏大的战争才是它所钟爱和眷恋的摇篮。
越来越狂暴的气息从火焰中升腾而起。
悍然撞碎眼前的山峦,踏破阻挡,此刻的纳吉尔法舰队,已经从原本破烂的模样,变成了棱角狰狞的巨兽。
不断的有尸骸从波浪之中被送向船身,然后被嗜血的战船融合,彻底吸收,化为船板的一部分。
骸骨的苍白色彩里,无数破碎的源质涌动,便形成了灾厄凝结而成的灰黑。
不论是敌人的死亡,还是自己的死亡,都是它成长的一部分。
借助三大封锁的压制和无数炮击所带来的死亡和毁灭,它在统辖局的沃灌之下茁壮的成长,巨帆之上,一只只猩红的眼睛透过了迷雾,便看向了远方海洋之上隆起的防线和高墙。
饱含着贪婪。
就这样,疯狂的灭亡之船咆哮着,引领身后无穷尽的黑潮,向着敌人所在,全力进发
防线之上,指挥室中,所有人的神情凝重。
倘若不予抵抗的话,敌人必然长驱直入,可倘若进行还击的话,却不过是反向对敌人进行增强。
和这样的敌人作战,恶心到简直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
“纳吉尔法舰队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了根据青铜之眼的观测和计算,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半个小时,它们就将进入第三阶段,然后开始完成阶段的融合。”
来自架空楼层的代表向指挥中心提交了新的情报。
“决策室呢”
来自铸铁军团的指挥官问“艾晴女士,决策室没有新的指令么”
“没有,我们恐怕还需要拖延时间。”
代表平静的回答“减缓真正的纳吉尔法战舰的形成,阻拦亡国的攻势,不惜代价。恐怕你我都是代价的一部分,阁下。
在必要的时候,您将会被授予威权遗物的使用权限,现在,深空军团听从您的指令。”
伴随着她的话语,有彩虹桥的光芒从天而降。
自白城要塞的高墙之外,被猩红所点燃的海面上,凭空有一艘艘战船浮现,在虹光的搬运之下,游荡在边境之间作战的机动军团,深空舰队,于此降临。
无数庞大的巨炮抬起,对准了远方浩荡行进而来的海潮和阴影。
当开火指令到来的瞬间,便有炽热的金属洪流升起,再度将血色的天空撕裂,对一切踏入攻击范围上对手予以最彻底的葬送。
蔓延的黑潮短暂的陷入了停顿,可血河却依旧还在扩散,更多的敌人,更多的大群,更多的怪物从地狱之中上浮而出。
当无限的地狱自这狭窄的区间展露獠牙时,便化为了足以将一切吞吃的狂潮。
六轮全方位炮火覆盖,只能争取拖延到不足十分钟的时间。
当高亢的号角声从白城要塞中吹响时,一座座庞大的巨舰,便全力驱动,逆着洪流,向着远方的黑潮和阴影行进而去
无回之征,就此开始
“局势不容乐观啊。”
决策室里,玄鸟捏着烟杆,轻叹,烟杆里的火光早已经熄灭,当他凑上去想要抽两口时,却只能嗅到冷去灰烬的味道。
“就这么放弃第四舰队了”他问。
“罗马的无敌舰队已经准备好了,美洲的复仇舰队也已经完成了集结,但决策室没有通过申请。”白发的俄联大主教回答“战争还没开始,就已经注定牺牲的份额了,如此理智又冷酷,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难道,玄鸟阁下也看不清晰么”
“变数太多了,不想看,也不敢看。”玄鸟摇头,将手中的烟杆抛在了桌子上,无声一叹“就算看,恐怕也看不到。”
主教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勾陈和穷奇都在白城”
“是啊,我听说圣杯骑士团也已经部署完毕了,大家彼此彼此,要慌一起慌,何必从我这里找定心丸呢”
玄鸟无奈一笑“不论多少考量,这世上从来只有买定离手的道理,剩下的,就只有等揭盅之后才能知道了。”
“等吧。”大主教沙哑的轻叹。
“嗯,等。”
玄鸟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等待,总是最难熬的时光。
和它相比,唯一能够胜过的,恐怕就只有死亡。
现在,死亡已经慷慨的降临在了战场之上。
漫卷的血色狂潮里,不断有火光冲天而起,倘若从天穹之上俯瞰,不过是一副被灰黑和猩红不断吞没的枯燥画卷而已。
那些沉没的战舰残骸没入幽暗冰冷的深海之中,还有更多的,则在爆炸之中拉扯着敌人一同归于虚无。
当爆裂的火光熄灭,在油脂焚烧的海面之上,燃烧的骨船却越发的狰狞。
庞大的船身已经抵达了数千米之巨,黑帆之上无数空洞的眼瞳满盈着癫狂和贪婪,就在亡者之船上,那些火焰里的破碎尸骸骤然再度弥合,逝去的亡魂自地狱的馈赠里再度爬起,永恒的斗争在呼唤着它们。
让它们饥渴的嘶吼着,迫不及待的踏入这一场毁灭敌我的战争
不在乎任何的结果
威权遗物纳吉尔法,踏入第三阶段,即将完成
可就在白城的天穹之上,庞大的阴影再度浮现,遍布脓疮和溃烂的统治者嘶鸣着,巨龙展开双翼,所过之处,一切都尽数畸变
脓血和腐肉落入海水中,饱蘸猩红,种下了灾厄和畸变的种子,很快,便长出了数之不尽的异怪。
就像是要将一切都囊括在双翼的阴影之下一样,腐烂之龙贪婪的啃食着属于海水中飘荡的尸骸,甚至就连自己的盟友都不放过,掠夺着无穷尽的地狱军团,畅饮血河
于是,笼罩着衰亡的躯壳越发的庞大。
饱含痛恨的嘶鸣声冲天而起,仅仅是声浪,就令海洋撕裂出庞大的缝隙,无数海水在惊恐的扰动。
而统治者,已经再度升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