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情无情(2 / 2)

那人被请出霜月天,放回原籍休养。本着过往情分,过天涯去探望他,助他压制心魔。可那人只顾着把一双发红胀血的眼睛瞪着他,问他有没有明月悬的半分消息。

他只求能留在明月悬的身边,和从前一样为奴为仆,不敢再有半分僭越。“你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从前你们在我心里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求求你们不要待我残忍。”

过天涯漫不经心地盯着他,忽然笑出来。

“抱歉,这招对我没用哦。”他俯下身在那人耳边道,“我没阿悬那么心软,人人都知道,我本来就花心又负心。我救不了你,但阿悬也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是你自己执迷不悟。”

那人最后的神情总令过天涯觉得不安。为情所困的痴狂的一张脸,明明是可怜的,却有种难言的狰狞。

他回去后提醒明月悬小心,明月悬坐在窗边自己跟自己下棋,淡淡然道“我自有安排。心魔不除,必有灾殃。我不会在万神阙中留下一个行将入魔的祸患。”

明月悬静坐窗前的姿态清拔孤直,如一株覆雪的松。千秋万岁,终年孤寂,终年长白。

过天涯想起,从前的他是绝不会自己跟自己对弈的,最喜欢抓人过来手谈一局。最常被他抓来的,就是曾经身为他近侍的那个人。

那人到底还是入魔了。堕入魔道的前一刻,明月悬设下的法阵被触动,立刻就有仁善的佛修赶来,要将他带回佛刹海封印,日日诵经化去戾气。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资质低微的男人在绝境中突然奋起,重创数人,逃出天罗地网。最终他在寻找明月悬的路上与他狭路相逢,死在了他一直追逐的剑神一剑下。

过天涯赶到时,看见的是一个人与两具尸体,满地溅血如乱红。

“他杀了人,我赶来时听见他在说话,他是清醒的,我只能替天行道。”明月悬没有回头,声音极是疲惫。

被那人杀死的是个少年,霜月天的仙侍接替他成为明月悬近侍的人。

“我来迟了。昨日我在玉螺湖,那只蚌妖缠上了我,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晚得正好看见,他伸手挖出了这孩子的心。”

“我拔剑砍他,那时我心里还存了一丝希冀,砍的是他的心魔,只要斩断他的恶念就好了。可我这一剑却落了空他根本不是受心魔所惑,是千真万确发自本心地想要杀人”

“我问他为什么,他却反问我,我为什么要选这孩子代替他的位置,难道我不知这孩子对我怀着和他一样的心思吗”

那男人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染血,形销骨立,与当年潇洒自矜的模样判若两人,眼神却极是坚定清明。

仿佛不曾入魔的坚定清明。

他说,这孩子将你奉若神明,口口声声不许我这张卑贱的嘴对你吐露半句亵渎之辞。一字一句慷慨正气,可我一看到他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

曾几何时,我向旁人提起你的时候,每每都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照见我的那种眼神。

他说,明明一样是卑微下贱的爱,我坦诚,就要被你驱逐;他撒谎,反倒能带着卑污的心思留在你身边,凭什么

明月悬面无表情,再次化出一柄飞剑“你的遗言就只有这些吗”

“果然我是死在你的手上啊,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觉得痛苦。”那人用染血的手捂住心口,惨然而笑,“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杀了他因为他不许我踏进霜月天,不让我见你,还是因为嫉妒”

明月悬按剑的手微微一滞。

“不,都不是我是为了不让他步我的后尘。今日为我所杀,总好过来日受尽你的折磨,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世间最痛苦的死法,就是死在心爱之人的手上。我是为了不让他痛苦”

“若他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你自然会对他好,日复一日。他将要觉得你离他越来越近,总有一天会触手可及然而永远不会我们这样的凡人,穷尽一生一世也抓不住你的衣角他认命,就等同是亲手剜下了自己的心,不认命,迟早如我一般,走火入魔。我给了他解脱”

明月悬忍无可忍,剑光暴起“疯子,无可救药”

就算隔着转述的冰冷语气,那些话还是叫过天涯的脊背发凉。

明月悬一口气讲完那些话,骤然沉默下来。

过了好久,他伸手去碰少年没了心的尸身,看见怀中一个卷轴,轻轻翻开了看。

是行书的一阙小词,“折取月华三尺,还君与我相思。”

他呆了一呆,自语道“这是那孩子求我替他抄的几个句子,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要我的墨宝是我没看出他的小心思。”

惯于持剑懒于提笔的素手一挥,那卷轴便化为无数飞屑。

明月悬没头没尾地补了一句“我不会再写这些情情爱爱的玩意儿了,谁来求我都不答应了。”

后来霜月天里再也没有仙侍,明月悬尝试过改制,放了一批不愿意为人仆婢的外门弟子回去。过天涯也说不清,他的性子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越来越冷。

在茗羽的面前,他没提那场血案,只含含混混地说“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因为那张脸天天招女难,往生阁的神算说他命犯桃花,后来连男难也开始招了”

“茗姐姐你可要小心点啊,别被那家伙的脸给迷惑了。你天天看着我都毫不动心,要是被那妖怪惊艳到了,我多没面子呀。”

茗羽横了他一眼,将那张凑过来的嘻嘻笑脸瞪回去,肃容道“茗羽决不是那等浮浪之人,定当尽心为首座大人效力。”

可是翌日,当她终于站到了那位首座的面前,她才明白要在这样一张脸的照耀下自持,谈何容易。

九曲白玉回廊,十丈风雪长阶。天地间白如一色,唯一扎眼的或许是长阶尽头那人身上的红衣,又或许是他脸上那压过天下一切颜色的容色。

茗羽只朝那人瞥了一眼,便觉心头突地像被灼伤了一般,不敢再看,视线从面庞滑落到衣角。只是看过了那张脸,再望见那先前觉得稀松平常的红衣,都觉得像是撞见了心头的野火。

她踏风雪而来,却在一人脸上忽然照见万花齐放的春色。

茗羽突然间就明白了过天涯说过那些话的意思。天底下有的人可以多情,但有的人只能无情。因为他若多情,会伤太多人的心。

生来便是祸水。

“是茗姑娘来了吗”首座大人的声音泠然动听,像是埋了十七八个冬天的桃花酿,亦冷亦醉人,“我从没想过办一场婚礼竟然这么麻烦,还要劳动茗姑娘来帮我。”

茗羽轻轻一福“能为首座大人效力,是茗羽之幸。不知茗羽有什么能为大人做的”

明月悬停了一停,徐徐道“此刻时辰已至,依照礼节,就劳烦姑娘代我迎一迎我的新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