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烈焰蝶(1 / 2)

三千年前, 云巅上的杀阵之中。

此阵形如一只黄金的雀笼, 巍巍然立在万丈云头,金笼自上而下淌着深紫的幽火。那火是少见的阴属之火, 焰上熔了鬼火, 深浸黄泉之毒,一烧上人的魂魄就誓要烧到魂飞魄散才肯罢休。

雪迎朝颓然坐在笼中,毒火燎上了他似水衣角。他本来也想召出自己的焚天之火与之相抗,但这阵法背后是整个天光无上阁里的不知多少位修士,他们送来的灵力源源不绝。

他的火, 下面只有一捧细细的柴, 对面却有如山的炭。热闹得意,烈火烹油。

少年疲惫地垂下眼睫,他想自己应该赢不了了。

他不常失败。这些年来, 他长刀所向之处, 滚落于地的总是敌人的头颅。少年鞍马行处, 战绩累累, 容光赫赫,他也曾是城中万民拜望的天才少年将军。

那时他双手染血,却抵死无悔,心中自有骄傲。他以为自己会是守护族人的英雄。

在为他们而战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输过。今日他首尝一败,却是败在他们用以杀他的刀下。

雪迎朝紧紧拢了拢单薄的衣衫,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身处火海, 可还是觉得好冷。

他已不在乎胜败了或者说,他希望从一开始就不要有这一场战斗,不要有胜败,因为他根本不想与那些人为敌啊

或者说,原本不想。

相留忆望着他,看他长发披垂,茫然地睁着眼睛。这般无措,像个软弱的小孩子。

过去的他,真的天真过吧

那些血仇深恨,渐渐在相留忆心里淡了。

他伸手,揉了揉雪迎朝一头大白猫一样的凌乱长白毛。

“你已经在绝路上了,往前是悬崖,往后是刀兵。宝贝,你是想跳下悬崖一死了之,还是回头对上那些想要杀你的人,拼死一搏”

雪迎朝呜咽道“可是就算我拼命,我也杀不了他们,我连逃出这个会叫我魂飞魄散的牢笼都做不到”

相留忆苍白的脸上,忽然挂出一个光耀夺人的笑“如果能做到呢”

自在天城城外的鬼火烧了三天三夜。

暗杀的阵解开之后,里面只有焦黑灰烬,辨不出哪些是骨灰,又是何人所留。

阵内了无生息,连魂魄的残余都烧得一干二净。

利落至极的死。

布阵者大为欣慰“大功告成这一次的献祭堪称圆满,定能得圣子大人和雪总管的称许天光之下,一无尘埃诛魔者应当除恶务尽,我们已经做到了。”

雪迎朝睁开眼睛的时候,惊觉自己身在通天塔的残骸中。

这是塔里的一间暗室,四面以妖血画符,一笔一笔画出一个才绝于世的奇阵。

“乾坤一线生”,是此术的大名。在天下浩如繁星的奇术异法中,它也绝对称得上玄妙艰深。

施用此术者,可以拥有一次从任何绝境中逃出生天的机会。

无论身陷何等危难,只要念咒,用出早在自己身上种下的“乾坤一线生”秘术,便能以完好之身遁出险境,回到自己设下的庇护所。

雪迎朝木然望了一圈儿,打着颤,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雪腻肌肤,柔白指尖,干净得仿佛不曾染血,也不曾被鬼火灼烧。

他活下来了,而且强大如昔。

可是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

相留忆的法力不够,只能在一个人身上施以“乾坤一线生”。或者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专为自己逃命准备的底牌。只是天意使然,心不由己,到头来救的却是雪迎朝的性命。

那个人把活命的机会让给了他。

雪迎朝摇摇晃晃站起,脑中一片混沌。无知无觉,所以无悲无喜。

他真正意识到那个人死了,是过了一会儿,在暗室里翻找东西的时候。相留忆方才还告诉他,他在雪迎朝待会儿要去的地方留下了什么什么法宝,避险时或许用得上。

好像只是一次寻常远行。

枫红的油纸伞,伞柄是长年过人的手磨出来的油润,触手生温。雪迎朝的指尖按上伞柄,忽然想起,以后再也不会有黑衣红伞的打眼风景了。

泪水成行,打在伞面上,似一场寂寂轻轻的小雨。

就是这时候,雪迎朝在角落里发现了那疏狂横斜的字迹。

是一首小诗,语句颇生涩平白,笔意却风流醉狂,正是他熟悉的相留忆的笔法。

“早知人易变,却道心匪石。人间不可解,唯酒与相思。怎不恨别早,已是相见迟。长恨恸长恨,为有别君时。”

雪迎朝不知这诗是写在什么时候,但用来形容现在这时候,却是最适当。

他心爱的人已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之间。此后永生永世,都再也见不到他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亦无处可寻。

再没有比这更漫长的别离。

长恨恸长恨,为有别君时。

“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这诗的名字,但我看见了一首小序藏难解之情,赋相别之辞。相别辞所以后来我为你起了这个名字,本来你师父只打算叫你离离的。”

三千年之后,雪迎朝注视着相别辞的眼睛,轻轻道来。

“你和他是同族,却有着同我一样罪恶的血,和我一样的头发与眼睛,真好啊。”

他的笑意里,藏着某种难明的苦涩。

相别辞一言难尽地望着他,脸上没有半点喜悦,用眼神告诉他,自己一点都不想知道这种真相。

雪迎朝不以为意,长身立在塔中高柱下,风姿倨傲如君王。

对面那两只蜃也是王蜃,虽被封印了很久,一朝解封,依旧是神完气足,妖力强猛。上古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现在这世上哪里还找得出这么强的妖精来

拿来吞吃闯入他幻境的两个大胆修士,竟也堪堪趁手。

雪迎朝微微挑眉,斜眼望着蜃壳里的明月悬。乌发的青年在蜃气里沉沉浮浮,绝丽脸庞渺如雾中花。

他那锋锐的剑,现在不也是拔不出来了吗雪迎朝嘴角一勾,添了几分高傲的嘲讽。

如今,赢的人总会是他。

三千年前,自在天城连年乱战之后,战火终于得到了平息。

逆法度在仙京销声匿迹。有说是元气大伤,死得七零八落,再不成气候;也有说是逆法度出现了一位神秘的新主,他带着逆法度暂时收兵,潜伏在凡界等待着下一次的反扑。

雪迎朝的确利用相留忆留下的东西,收拢起了四分五裂的逆法度。但他可没有去凡界在他全心憎恨的这座城池里,他一步也不退。

所谓复仇,当然要以牙还牙,十倍报还

宫灯漏永,人静夜长。

天光无上阁的金宫重阙光耀如初,深深宫苑里,雪待宵神思不属地坐在窗前。

窗外夜色沉沉,一如每一个夜晚,然而有些东西终究已不一样。换作从前,这么久没去看望弟弟,他必须得寻思寻思怎么给弟弟道歉了。他应该去看望他

这样的回忆,此刻想来,何其可笑。

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他肩上。

雪待宵愕然抬头,今夜他闭门独坐,怎么会有外人潜入不对,似乎不是外人

身后那人俯下柔韧的颈,往他耳中送来寒气森森的句子“哥哥,你在天上过得真是快活,有没有想过弟弟在九泉之下一个人有多么凄清我不想一个人啊,来陪陪我吧”

字字如冰,将他的心顷刻冻结。

竟然是他弟弟的声音他理应魂飞魄散、不存天地的弟弟

恐惧倾山倒海而来,雪待宵几欲尖叫出声,却被身后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死死捂住了嘴。狰狞指甲掐上了面颊,刺破肌肤。

“哥哥,同我换一换吧。”

素纸花窗下,两个容颜宛似的少年紧紧贴在一起,如水中依依相缠的两根水草。

红蝶翩舞,火花缭乱,细细火光飘进雪待宵的胸前,变成法术的刻印烙在他身上。这术法,瞧着婉丽而不祥。

雪待宵紧闭双眼,眼角摇下珍珠似的一滴泪。枕在他肩上的雪迎朝却十分安然,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变成了一个弟弟的形体消失了,而哥哥睁开眼,瞳中的血色一闪即逝。

雪迎朝成功夺了他哥哥的舍。

“还是多亏了圣子大人。若不是他在我兄弟出生时用秘术牵系了我二人的魂魄,好将哥哥身上的修罗血尽数灌到我的神魂里,今日我要占据哥哥的魂魄、夺其元神,哪有这么容易”

变作雪待宵的少年走到铜镜前,一甩自己的青丝。脸上笑意尽力放柔,摹着哥哥那温如水墨的浅笑。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明渡影在他们兄弟的神魂上留下刻印,为了将他一个人推入黑暗。孰料多年后,这刻印却成了他复仇所用的第一把刀子。

你们自找的。

雪迎朝这样想着,镜中的笑意一不小心就扭曲了。阴恻迷狂,如揭开画皮的鬼魅。

他没费多少工夫就在自在天城里扎下了根,圣子大人也不曾发现他的异状。那时明渡影另有要事,正呕心沥血汲汲求之。

自在天城要办一场旷古绝今的祭典,以改变天族日渐为凡间浊气侵蚀的现状。圣子宣称,他找到了令天族重回容光之巅的办法。

那一天,这座天上之城繁华到了极处。

天上飞花,地上飘香,楼台奏乐,街衢行歌,满城尽作飞天舞。

自在天城的颂神祭,人人都是祭司,人人都在祷告。街上正在施行名为“行像”的祭仪,金车玉辇上抬着一尊尊高逾层楼的神像,在峨峨梵唱中碾过大街小巷。

世人手舞足蹈,欢笑成海,人间的幸福漫无边野。但因着他们对幸福的热望而被镀出金身的漫天神佛,那泥塑木雕的脸上,挂着的只有虚假的表情。

在神佛面前祈求己身的幸福,其实说到底也是一件虚伪的事情吧雪迎朝冷笑一声,披上法衣,转身迈向天光无上阁的最高处。

他以雪待宵的身份与圣子并肩而立,那沐光明而生的男人,此时看来愈加圣洁。

“你看啊,这就是我们的大好河山,亦会是千百年来最好的未来。”明渡影意气风发地扬袖,“从此以后,我族再不会受凡间浊气所苦,亦再不会有肮脏污秽的修罗血诞生”

雪迎朝按在胸前绫带上的手一紧,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挥下。

他二人面前乃是一块石碑,一方祭坛。坛上以十二星宿的列序放着十二个小小的婴儿,每个婴儿均是银发红眼。

自在天城的这一支天族,全部的修罗血都在这里了。

明渡影运用他苦心钻研多年的纵灵换命之法,将全族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修罗血都集中召唤在这十二个婴儿身上,用他们特殊的命格镇压,以期永镇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