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淼看着突然出现的董兰,心里咯噔一下。项目怕是出了问题了。
果不其然,等董兰就坐,任炎开始主持会议,说“抱歉周末把大家都叫过来。我们原定下周向证监局申报辅导验收的,但现在项目上有了点突发情况,辅导验收可能得要延后一下了。”他顿了顿,说,“接下来我们得尽快解决掉这个突发情况,否则嘉乐远上市可能会受到影响。”
秦谦宇问任炎“领导,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
任炎的回答不单指向他,他是冲着会议室里所有人说的。
“大家还记得之前工程部那份7000万工程额的合同吗现在那份合同出了问题。”
楚千淼听到是那份合同出了问题,心里又咯噔一下。这么一看,好像之前关于这份合同的那些小插曲,倒像是都变成了它今天要出大问题的铺垫和序章。
接下来任炎和董兰互相补充,把那份合同引起的突发问题摊开在大家面前。
这事从头说起有点复杂,跟一家叫精昌百货的公司有关。
精昌百货是国内著名的大企业,旗下有很多超市和商场。
不久前精昌百货在城西开了家新商场,拨了9000万的款子给这家新商场用于装修,装修事宜由总经理田正才负责。田正才就去找到砺行装饰,由砺行装饰完成新商场的所有装修事宜。
结果新商场装好后,大家的反馈是装修质量粗糙,商场体验感非常不好。精昌百货的董事会于是展开调查,发现了总经理田正才和砺行装饰之间有猫腻田正才和砺行装饰签订了8500万的装修合同,但经过工程鉴定,整个装修造价仅为5000万。中间的3500万差价,被田正才和砺行装饰吞分了。
因为牵扯数额较大,精昌百货董事会震怒之下,把田正才和砺行装饰以不正当交易以及损害公司利益告上法庭,要求田正才和砺行装饰返还3500万钱款并对公司造成的损失进行赔偿。
法院最终判决不正当交易成立,要求田正才和砺行装饰返还那侵吞掉的3500万元。
本来是事情到这里,和嘉乐远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但精昌百货的副总经理石鹏被总经理田正才常年打压,积怨很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不想就这么放过总经理田正才,于是他像董事会报告,说发现了之前一个商场卖场的装修工程也是田正才负责的,工程额7000万,找的是嘉乐远装饰。石鹏说按照之前官司工程造价实际只有5000万的标准,田正才和嘉乐远的那单合同里,一定至少也合吞掉了2000万。
精昌百货的董事会授权石鹏全权负责查明这件事。
石鹏于是联系到董兰,向她提出两个解决方案。
一,私下和解,董兰返还精昌百货2000万。
二,精昌百货起诉嘉乐远,等待最终判决。
楚千淼听到这里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工程造价都还没有经过司法鉴定,他张嘴就要求赔偿2000万,这是不是太无稽之谈了”
董兰看看她,说“所以楚律师,你想想,对方真正的诉求是什么。”
楚千淼脑子一转,明白了。
这个石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是在假公济私地逼董兰妥协,因为嘉乐远想上市就不能有重大诉讼事件发生,他其实是在逼着董兰私下向他输送好处。他也许正在拿乔地等着董兰联系他,说石总,您看,2000万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要不我打个两百万到您私人账户,这件事咱们就私下和解了吧。
想明白了这层含义以后,楚千淼有点心惊。她既心惊于商场上的算计和人心丑陋,又惊心于自己现在已经可以这么快地看破这些丑陋。
她真怕自己看多了丑陋的东西,以后对这些丑陋就见怪不怪麻木不仁了。
董兰从楚千淼微微变换的神色中看出,她已经懂了这件事的奥秘之处。她笑了笑。小丫头像她当年初入商场时一样,被种种算计和丑陋惊到了。但没关系,等见得多了她就会像她一样百炼成钢了。
她发了声“那个石鹏说,周一等我回复。所以我紧急联系了任总,又把大家都临时叫来这里开会,抱歉打扰了大家的周末时光。”
顿了顿,她转头问任炎“任总觉得这件事怎么处理好我是和他们公了好些还是私了好些”
任炎问张腾意见“张律师觉得呢”
张腾沉吟一下,说“公了的话,就是让石鹏去诉讼,结果又法院判决决定。但诉讼会对公司上市造成影响,起码在诉讼期间,公司上市可能要暂缓。至于私了的话,相对简单,把石鹏约出来,问清他的诉求、满足他的诉求也许就可以了。总的来说,我建议不要产生诉讼事件。”
楚千淼边听边皱眉。她是真的不甘心让企业满足小人丑陋的胃口以达成上市目标。
任炎忽然点了她的名字。
“楚律师好像想到了什么。”
楚千淼应声转头看他。
“想到什么了就说说看吧。”这句话任炎说得居然是难得地和颜悦色。
楚千淼理顺了一下思路,先看向董兰,说“董总,我等下要是有什么话冒犯了您或者嘉乐远的其他高管,希望您别介意。”
董兰冲她一挑眉“你尽管说。”
楚千淼沉吟了一下,说“这个诉讼情况,其实得看大前提。”
“就是,当时负责工程的季厦季总,到底有没有和田正才做过侵吞部分工程款的事。假如他并没有做过,那我们为什么要向那个石鹏妥协”
“但假如季总确实做过不好意思董总,我知道季总的分量和别人不一样,他是公司成立初始就跟您一起开疆拓土的老臣了,我就是做个假设假如季总真的做过这件事,走起诉讼也确实是嘉乐远理亏,诉讼结果对嘉乐远的名声也不好听,所以可能真的得私了。”
楚千淼说到私了时很不甘心。但一切为了上市大前提服务,不甘心又能怎么样
董兰听着她的话忽然笑了“这就是我为什么今天不在公司开会,跑到这来和大家开会的原因了。”她顿一顿,对任炎说,“因为我确实拿不准,季厦到底有没有做过。”
楚千淼听着这句话却听出了另一层深意董兰虽然嘴里说拿不住,但她其实是怀疑季厦的。
董兰问任炎“任总,给我拿个主意吧。”
任炎想了想,说“在不清楚事情原委的情况下,不管和石鹏谈私了还是公了,都不合适。不如董总启动内部调查程序,先查清楚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季总到底有没有和田正才合吞过工程款。只有内部调查清楚了,我们才不会被外部的人和事太过掣肘。”
董兰半晌没说话,随后她说想喝杯茶,大家于是有了个短暂的休息,楚千淼主动请缨去泡茶。
她端着茶壶去了茶水间,把水先烧上,然后在柜子里找茶叶。她翻到一盒碎末子绿茶时,感觉到门口进来了一个人。
她转头看,看到来人是任炎。
她叫了声学长。然后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任炎递给她一小包大红袍,说“泡这个吧,柜子里的茶都不好,董总喝不进嘴的。”
楚千淼哦一声,接过他的大红袍。
等水开的时候,任炎居然不走。他拿了纸杯,接了杯凉水喝起来。
没人说话有点尴尬,楚千淼使劲搜罗着话题,最后她决定找话提问
“学长,董总为什么一听到启动内部调查会那么为难”
但她的声音被任炎的盖过去了
“你们中午吃的挺好的”
楚千淼愣了下,回答“啊,挺好的。”
“谦宇说你们分开吃的。”任炎喝着水说。
“啊哦,嗯。”楚千淼盯着烧水壶,想着它怎么还不开还不开。“秦哥他们四个一起吃的,我和我朋友一起吃的。”
任炎放下纸杯,好像打算出去了。
“哦对,还有我发小,我把我发小也带去了。”
任炎拿起纸杯又接了杯水。喝完他问“你刚才问我什么问题”
楚千淼怔了下,说“哦,我是问你,董总为什么一听到启动内部调查会那么为难。”
任炎靠在窗边的窗台上,在烧水声中,看着她,对她说“其实原因很简单,她是怀疑季厦的,也是想展开内部调查的,但又顾忌到一旦这么做会伤了和季厦之间的和气,所以陷入为难。”
楚千淼说“人力部的刘总和季厦都是和董兰当年一起打江山的老员工,但董兰对刘总和对季厦的态度完全不同,她对刘总特凶,对季厦就很客气,看来季厦在她心里地位是不同的,不然她也不会这么为难。”
任炎忽然挑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容有点戏谑“你又把事情往人情上想多了。”
他说“董兰的犹豫恰恰不是因为人情,而是为了平衡利益。”
水已经开了,但楚千淼不着急泡茶,她想听任炎把话说完。
“假如季厦真的做过侵吞工程款的事情,董兰的启动内部调查,箭无虚发,能确实地抓出他的错处,那还好说。
“但假如季厦没有做过,而董兰启动了调查,季厦就会说她的行为寒了老员工的心,寒了那些跟着她一起干事的人的心。季厦和人力的刘总不同,季厦是嘉乐远全国工程事业部的负责人,手里握着很多资源,工程部也是整个嘉乐远的最核心。到时如果季厦以寒心之名甩手就走自立门户,没准一呼之下就会有百应,他或许可以带走嘉乐远的许多人。那时嘉乐远如果想上市的话,因为公司治理结构发生重大变化,会很困难。”
楚千淼听得唏嘘。她还想说点什么时,秦谦宇的脑袋探进了茶水间,冲她说“哎,千淼,茶好了吗”随后他看到任炎,赶紧说,“领导,董总说可以继续开会了。”
楚千淼赶紧泡上茶,跟在任炎身后回了会议室。
董兰一边喝着茶一边告诉了任炎她的决定。
“我打算启动内部调查,任总说得对,只有内部查明白了,才能不受外部掣肘。”
任炎立刻说“董总,我认识一位律师,对工程造价方面的司法鉴定很有经验,星期一我让他到嘉乐远去见您,他会对工程造价出份具有法律效力的鉴定报告。”
董兰笑着说好。他们又商量了一下后续的操作步骤,达成了一个初步的执行方案后,会议算是到了尾声。
董兰这时拿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找出两个漂亮的胸针来,一个递给张腾,对他说“张律师上次开会夸我的胸针好看,我记下了,家里刚好还有两个,趁着今天开会带来,不嫌弃的话您收下一个送您太太戴”随后她又递向任炎一个,“任总如果不嫌弃,就送给您女朋友戴”接着她又拿出一叠咖啡券蛋糕券,分给楚千淼秦谦宇他们,“大周末的把大家叫来加班,辛苦各位。”
楚千淼一下对董兰有了新的认识。她以前对董兰还挺反感的,但眼下这一刻,她却感受到董兰其实很会做人,因为周末把他们叫来开会,她觉得过意不去,所以针对不同对象她特意准备了不同等级的礼物。
这一刻楚千淼觉得董兰真是个一眼望不透的女人,一眼瞧不出她的好,多瞧几眼又觉得她不见得那么坏。以前开会时她拿话那么厉害地敲打过她,但现在又可以做到这么体恤这么客气。
张腾收下胸针,难掩开心地对董兰道谢。
任炎却对董兰说“董总,我没有女朋友可送,这个胸针放在我这就浪费了,您还是拿回去吧。”
董兰不太信地笑起来“任总这么一表人才,怎么还会单身就算你肯单身那些仰慕你的女孩子恐怕都不肯。”
楚千淼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茶放久了,有点凉也有点浓,带着丝涩苦的味道。
她听到任炎说“太忙了,没空交女朋友。”
茶杯空了,她放下它。这凉掉的茶后劲不错,涩苦之后居然回返出一丝甘。
她听到董兰笑着说“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当场收回的,想怎么处理这枚胸针,就交给任总你费心吧”
她起身告辞,任炎和张腾都出去送。张腾直接走了,楚千淼帮秦谦宇一起收拾会议室。她一抬头间发现那枚胸针还放在任炎的位子前。
任炎送人回来,站在会议室门口对里面的几个人说“收拾完你们就撤吧,今天辛苦了。”
他说完刚要走,楚千淼叫住他“学长,胸针”
他很随意地瞧了眼那枚胸针,又很随意似的对她说“挺漂亮的,你留着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