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短促的音节和十个手指头的排列组合,无法描述“星星”这样高深莫测的概念,只好以习惯性的动作,称呼这个瘦弱的同类为“歪脖子”了。
包括“强臂”在内,所有穴居人都知道“歪脖子”是族群中的异类,但谁都没想到,“歪脖子”竟然会古怪到这种程度——他正在火光的映照下,做一件谁都没有看过,无法描述,也理解不了的事情。
他在画画。
他先用尖锐的石矛在石灰岩上开凿出一条条粗糙的线条,又用各种矿石磨碎之后添加清水、血液和油脂炼制而成的颜料涂抹上去,一副原始,简陋,粗犷又充满生命张力的壁画,就出现在众多穴居人的眼前。
在穴居人昏暗而混沌的思维之海中,尚且没有艺术、宗教和想象力纵横驰骋的空间,作为首领,“强臂”应该立刻阻止“歪脖子”的荒唐之举,但他的喉咙和强壮有力的双臂,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抓住,发不出吼叫,挥舞不了手臂,只能怔怔地看着。
看着看着,一股智慧之光如清澈的泉水,仿佛从“歪脖子”的指间涌入“强臂”狭窄的脑室,令他隐约明白了这幅壁画的含义。
“歪脖子”先在壁画的下面画了很多小人儿,这些小人儿挥舞着石斧和长矛,似乎在追逐……野猪和野牛,那,那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那代表他们!
然后,“歪脖子”在壁画的上方画了很多小点,小点四周还有不断扩散的放射线条,那就是高高挂在天上的东西,太阳、月亮和星星。
最后,“歪脖子”从代表他们的小人儿身上,拉了很多条虚线出来,一直通向天空中的日月星辰之上,在虚线的尽头,还画了很多箭头。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这些刚刚从泥点蜕变而来的穴居人,终有一日,也可以飞到日月星辰之上去么?
“强臂”不知道。
他只是感觉到,有很多很多全新的概念,全新的词汇,全新的画面和光怪陆离的幻想,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脑域深处,或者干脆就是从他的脑域深处涌出来。
太阳,月亮,星星,天地,宇宙,飞翔,探索……他很想找到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将这些概念统统说给族人们听,然后和族人们一起寻找,寻找能飞向太阳的方法。
“强臂”被这巨大、深邃、幽远和变幻无穷的世界淹没,混浊的眼角里流淌出了清澈的泪水,呆呆站在原地,石斧不知不觉落到地上。
他的族人,“多一个”,“没毛”,“猪爪”……所有人都是一样。
“歪脖子”完成了壁画,十指已经磨烂,最后一笔完全是用鲜血染成。
他回头,看着自己呆若木鸡又若有所思的族人,咧嘴一笑,笑得无比灿烂,纯粹,安宁。
趁着族人们还陷入恍惚,不能自己,“歪脖子”悄悄没入火把照不到的阴影,贴着洞壁,绕开族人,向洞口走去。
他蹑手蹑脚,走得很小心,不想吵醒还在酣睡的女人和孩子。
“歪脖子”推开封堵洞口的岩石,又从外面将洞穴重新堵上,这才一步一个脚印,来到了黎明的旷野中。
太阳还未升起,但地平线上已经升起一浪高过一浪的红芒,勾勒出陡峭、雄壮、惊心动魄的山脊。
大河奔流,万物苏醒,远方渐渐传来猛兽的嘶吼和鸟儿的叽喳,组成一曲古老的合唱。
“歪脖子”依依不舍地看着一切,深吸一口气,蜷曲的双手舔了舔口水,最后一次,仔细梳理自己的毛发。
在朝霞的映照之下,他周身毛发散发着红彤彤的色彩,在红色的深处,又隐隐蕴含着一缕缕的金芒,明明是一只羸弱不堪的猴子,却散发出动人心魄,天地都无法遮掩的气息。
忽然,他停止梳理,小心摸索,从毛发之间,捻出一个跳蚤。
习惯性想要捏死,想了想,还是蜷起手指,将跳蚤弹了出去,弹向无限可能的旷野。
身后封堵洞穴的岩石再次被重重推开,传来“强臂”等人急促的吼叫。
“歪脖子”头也不回,微微一笑,纵身一跃,迎着朝阳,化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