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谟耐心听完了顾宪成的话,不紧不慢道:“顾兄以为我是宵小,倒要请教,何为大?”没等顾宪成说话,周嘉谟立刻自问自答道:“老子圣人说过,域中有四大,而王具其一。今天下至大者,唯君父耳。身为臣民,该如何侍奉君父?必忠必孝,三纲五常,乃立国之根本,千年相传,从无更改。既以读书人自居,圣人教化,忠君报国,连这点道理都不会不懂吧?”
“我怎么不知道了?为国为民,直言进谏,难道不是忠君,不是报国吗?”顾宪成不服气道。
“此言大谬!”周嘉谟抚掌大笑,“海瑞的奏疏,可有一丝一毫,对君父之敬、之爱?通篇上下,狂犬吠日,故作惊人之语,将君父骂得一钱不值,这是臣子应该做的吗?忠言劝谏,和谩骂君父,连这点差别也看不出来?”
周嘉谟到底比顾宪成大了几岁,多读了几年书,而且参加的辩论更多,经验也更丰富。
到了辩论场上,一定要抢占先机,占据道德制高点,他紧紧抓住君臣上下的尊卑,以海瑞狂悖犯上作为突破口,否定海瑞,否定《治安疏》,不得不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也的确有几分本事,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京城。
顾宪成到底年轻,没有看透周嘉谟把“忠”和“敬”混为一谈的瞒天过海之策,气势就弱了三分,却还不服气,强辩道:“陛下一意玄修,避居西苑,不理朝政,任用奸佞,弄得天下大乱,烽火四起,南北不宁,大明江山,几无一寸净土,这不是事实吗,不该劝谏陛下吗?”
见对手乱了方寸,周嘉谟信心更加充足,微微一笑,“你说天下大乱?我怎么看到承平世界,朗朗乾坤呢?不然怎么会有功夫跑到这里喝茶聊天?”揶揄道:“你所言的那些,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诚然,大明立国近二百年,天下太平日久,难免文恬武嬉,武备松弛,给了南倭北虏可乘之机。不过眼下倭寇已经平定,北虏数年之前,遭到重创,声势大不如前。此皆是吾皇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的明证。海瑞其人,心思狡诈,以偏概全,污蔑吾皇,实在是可杀不可留!”
周嘉谟杀气腾腾,冲着顾宪成讥诮道:“学弟多半也是有志功名,日后入朝为官,莫非也要学习海瑞,目无君父,讪君卖直吗?”
顾宪成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他有心反驳,可是却没有胆子承认要学海瑞,既然不敢承认,又如何驳斥对手?
他快速转动脑筋,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也没有思路。
喝茶的客人们看着,纷纷摇头,虽然他们从心里同情海瑞,支持顾宪成,可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太大,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雅座的嘉靖看在眼里,老怀大慰,竟然笑出了声音。
“呵呵,果然公道自在人心,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青年,竟然能看得这么清楚,当真是后生可畏。比起朝里那些皮里阳秋的东西,要好得多了!”
嘉靖突然想起了唐毅,十几年前,那小子还不如周嘉谟年纪大,办起事来,从不含糊,冲锋陷阵,有多少难,都能扛下来,披荆斩棘,开市舶,平倭寇,做了多少的事情?
无奈何,年纪大了,在文官的堆里混久了,就学得油滑了,和君父耍起了心眼,玩起了手段,当真是可恶至极!
嘉靖默默盘算着,如果自己的身体再好一些,有了精力,还要多提拔几个年轻人,现在朝堂上的那帮东西,一个个和自己都不是一条心,都不能用!
黄锦不知道嘉靖想什么,只见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连忙说道:“皇爷,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您也看到了,民间还是尊奉您老的,赶快回宫吧。”
嘉靖还有些意犹未尽,迟疑的时候,突然从人群当中,走出了二楼的雅间走出一个人,他没有走楼梯,双腿用力,轻轻一跳,落在了地上,声音微不可查,跟一个鬼似的。
“好俊的功夫!”
不少人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拍手。来人没有说话,而是抱着肩膀,走到了辩论场上,看了看周嘉谟,摇摇头,又到了顾宪成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年轻人仗义执言,敢作敢为,很不错。”
顾宪成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可是人家夸奖自己,哪能不识抬举,连忙道:“先生谬赞,晚生无能,才疏学浅,被人驳斥的哑口无言,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