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安静等待千叶带申四上楼的那个空档,竺法言身后那个叫竺无觉的老和尚曾消失过一阵子,由于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都明玉身上,加上他出入小心,并没有多少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只以为是出恭而已。
人有三急,僧人也不例外!
现在想来,徐佑几乎可以断定,竺无觉是偷偷的溜进了临时搭建在雨时楼后面山坡的厨房,然后捉了一条活鱼藏在水囊里交给了竺法言。竺法言吞鱼吐鱼时,僧袍的广袖遮掩了口手,借住无与伦比的绝妙手法,完全可以造成死鱼复生的所谓神迹!
至于为什么竺法言能够先知先觉,提前准备道具来应对都明玉的发难。这个很好解释,和尚装神,道士弄鬼,本来就是习惯性的操作,身上的暗袋、机关和各种奇巧之物,就好似魔术师的装备,从来都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也或许这次雅集,竺法言本就打定主意要显露一定的神异之处,这样经过扬州诸姓士族的口口相传,很快就能在黎庶间掀起礼佛皈依的热潮。
每一个宗 教,在起步发家的时候都需要大量的神异故事才会吸引最广大的受众,无一例外!佛门进驻扬州,面对根深蒂固的天师道,没有捷径可走,改道观建佛寺,逐祭酒杀灵官,都是皮毛,真正能让佛门站稳不摔倒的办法,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造神!
没有神的宗 教,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被风一吹,大木折断,被日一晒,湖水干涸,只有能让枯木逢春、天降甘露的神,才可以高高在上,受人顶礼膜拜,永恒不灭!
竺法言,是竺道融亲自选定,成为佛门定鼎扬州十二郡的神僧!
说完了神,再来说鬼,天师道捉鬼的本事传承了数百年,各种诡秘法门不知凡几,徐佑不是道门中人,对此所知不详。但符箓上显出鬼影,手指尖冒出雷火,潢纸中流出血迹,不过是硝酸钾、磷粉、硫磺以及碱水和姜黄水等物质间的化学反应,算不得太过稀奇的法术。只是当下的人们对这些所知不多,而道士们喜欢铜炉炼丹,时不时的发生点小爆炸,爆炸的次数多了,会有些意外之喜,鼓捣出许多外行人看不明白的东西,也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化学物质,给他们的头上笼罩了一层神秘光环,成为古代最接近神的半吊子化学家!
想明白了这些,竺法言的慈悲心,都明玉的卫道剑,都不过是权力斗争的遮羞布而已。可世人偏偏就吃这一套,看看大厅内的郎君们,学识、见解和明辨是非的能力,堪称整个楚国金字塔的最上层,却也有一大部人被竺、都的表演弄得心神不宁,恍惚间有了拜入门下,诚心供奉的念头。
张紫华是大儒,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虽然不像徐佑那么厉害,瞧破了其中的把戏,但也心知肚明,这两人肯定使了什么妙夺天工的手段,才可能营造出眼前这一幕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象。如今佛门深受皇上重视,道门又不甘退让,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正是日渐消沉的儒教难得的良机,所以他不会点破,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顾允却又不同,他没有徐佑千年的知识储备,也没有张紫华洞彻人心的人生阅历,不过他生性通达,固然觉得佛道两家各有神异,心生赞叹和敬服,却不会受其左右。佛也好,道也罢,他们度他们的人,捉他们的鬼,而他有他自己的道去寻,自己的路去走,互不干扰,也互不侵犯!
陆会一向看不起佛门,总觉得几个和尚能成什么气候,纵然竺道融一朝得势,可也是迷惑了圣聪的缘故,又跟太子不和,早晚要摔大跟头。不过今日见到竺法言的神通,心中那点蔑视发生了短暂的动摇,似乎察觉到对方有些不好对付,而都明玉也不像他起先认为的不堪大用,今日雅集,双方都有备而来,恐怕不会善了!
正在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的时候,都明玉收了斩邪威神剑,将满是血迹的潢纸焚烧,然后目视竺法言,一字字道:“上座,鬼分三种,有鬼道之鬼,有鬼神之鬼,有人心之鬼。此鱼死而复生,生而化鬼,皆因你的心鬼在作祟!”
竺法言眼睑低垂,手拈不动明王印印,口诵金刚萨埵心咒,以金刚护持,面对都明玉的紧逼,脸上丝毫不见慌乱,道:“何为心鬼?”
“与刘彖私相授受,才有苏棠之辱,苟髦之死,申四之伤,夏知英之徇私,陆会之枉法,诸多匠户的劳苦和鞭笞,此为一;为了造佛,耗资巨万,无视民生多艰,口喊佛号慈悲,实则心思歹毒,此为二;佛门自称内学,鄙夷除佛说之外的所有流派,斥之为外道,今我以三天化法,收你心鬼之鱼,谁为内学,谁为外道,昭然若揭,如此大言不惭,蒙蔽世人,此为三;三者有一,即为心鬼,你三者齐备,还敢不承认心鬼滋生吗?”
“阿弥陀佛!”
竺法言的手印从不动明王印变成了外狮子印,心中默诵法身咒,开始鼓舞斗志,进行反击,道:“外道辨乎一形,内学朗鉴三世;外道五情未达,内学六通穷微。谁高谁下,非你可知!”
都明玉言说三心鬼,竺法言却只拿着最后一鬼进行反驳,徐佑不得不佩服,楚国崇尚清议,实战出真知,每个人都精通辩诘的要点——任你千头万绪,我只攻其一处。
都明玉也不是好忽悠的主,咬定青山不放松,道:“我心即禅心,上座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且回我一句,心鬼既生,禅心安在?”
徐佑一惊,都明玉不仅道法高明,而且深通佛法至理,这个逼问,简直让竺法言一下子陷入绝境!